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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部 燕云(中) 第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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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四章

    李清照这阙“醉花阴”自是千古绝唱,写尽相思寂寥之意,赵佶这皇帝在文艺方面极有天分,一听之下便叫好不迭,把栏杆拍遍,一副心痒难搔的模样,又想大声抒发自己心中的感怀,却又怕打断了白沉香的天籁歌声;若是让白沉香停下来唱一句歇一句,容自己能细细咀嚼,却又抵不过心中想听到下一句妙语的**,只急得赵佶坐立不宁。

    一路来到最后,赵佶忽地安静了下来,耳畔白沉香愈唱愈慢,字字都似从幽幽飘渺处飘出来:“莫道不消魂,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。”

    不消魂?这人比黄花瘦一句,真写尽消魂滋味,高强虽然是早已将这阙词背的滚瓜烂熟,但身临此境,听着白沉香用冠绝当时的歌喉,将这一阙词唱的低回婉转,荡气回肠,犹有怅惘之意。那赵佶乃是初闻,那种震撼不能言表,直到白沉香语音袅袅,消失良久了,这位大宋皇帝仍旧是失魂落魄,久久不能自已。

    白沉香收了歌声,美目流转,见赵佶仍旧沉浸其中不能自拔,情知这最后一句太过消魂,当令皇帝咀嚼良久,自然不去打断,忽地向旁边一瞥,正望见高强在狠狠地瞪她,脸上全是恐吓威胁之意。

    无奈衙内全无杀气,白沉香又是老江湖,压根就不放在眼里,反而将大眼睛睁圆了又回瞪过去,单凭眼睛的大小就足以压倒高强了;旋即又是媚笑,笑得那一对眼睛弯弯的,恨的高强牙痒痒。

    俩人正在无声地用眼神对撼,忽听赵佶悠然叹了一声:“如此消魂入骨,如此消魂入骨!香香,此竟是何人所作?你若再不说,莫非要朕吐血不成?”

    白沉香忙离了琴。拜了拜,起身道:“官家容禀,此乃奴家近日所得,填词者乃是故赵大观文三男妇,未亡人李氏。该词乃是李氏孀居之后,闺阁中思念亡夫所作。”

    赵佶听见是李清照所作,用力拍了拍手,向高强道:“高卿家。这竟是无心插柳了!原本今夜朕欲往博览会金石斋见李氏而不得,不想却在此得闻如此妙词,古人所谓失之东隅,收之桑榆,即此谓乎?”

    高强又瞪了白沉香一眼,心说你这下满意了吧?也不晓得如何回话好,只得信口应付了几句,赵佶正在兴头上。也不在意,又向白沉香说这词的妙处所在。

    白沉香应和了两句,忽道:“官家适才所言,欲见一见这李氏之面,不知此意可真否?”

    赵佶板起了脸:“君无戏言!”随即又变了脸。作惊喜状:“香香可有良法?”

    白沉香随即便说出,原来李清照今天本来就在她这里盘桓,忽然天降大雨,白沉香便留客。一顿晚膳吃了一半,赵佶便忽然来到了。眼下李清照还在这楼里没走,若是赵佶想要见上一面,径宣其来见便可。

    赵佶大喜,若是原本他只是对李清照的声名好奇的话,那么这一阙醉花阴却已经将他地胃口全部吊了起来,基本上已经进入了“李粉”的心理状态,听说李清照近在咫尺。哪里能不想见其风采?二话不说,立命随行的内侍前去宣召。

    高强这里急的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,不知如何是好。其实他倒不大担心赵佶荒淫无道,对李清照见色起意之类,从历史上赵佶的作为来看,顶多能说他比较轻佻,离荒淫暴君还差了十万八千里。问题在于这事起的突然,白沉香显然是有意要把李清照引荐给皇帝。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?正因为不明白。故而才心中焦虑。忍不住又看了看白沉香,却见这美妓行首偷偷丢了个眼色过来。示意他少安毋躁,高强心下略略安稳,心想白沉香一直都是站在自己这边,谅来不致作出对自己有损地事情来。

    少停,内侍回来,身后却不见人,一见赵佶惶恐跪地,道:“禀陛下,那李氏竟敢不奉诏,只留书一封,径自登车出楼去了。小人追赶不上,只得赍这一封留书前来面圣,伏请陛下降罪!”说着叩头不迭。

    高强却又是一惊,这李清照胆子好大!犹记当初自己结识了白沉香,便想通过她能和李清照见上一面,不想李清照以礼节为由加以婉拒,全不顾白沉香的闺蜜之情,还有自己当时已经有了的一点才名。到今日她孑然一身,面对天子的赏识,居然仍能拂袖而去,这点风骨简直堪比古代的那些隐士高人了,就连李白虽然号称“天子呼来不上船,自称臣是酒中仙”,那其实多半也是属于发酒疯,这厮后来向永王求职的文书便大拍马屁,可谓折节求官了。

    这时候就显出赵佶的特殊之处来。对于自己所欣赏的人,尤其是李清照这样风骨和才华都堪称一时之表表地人,他竟然丝毫没有发怒之意,只是长自叹息,跌足道:“直如此无缘!”叹了一会,才想起内侍还跪在那里,手上有一封李清照亲笔的回书,忙叫拿来看。

    高强这时却不知白沉香究竟搞什么花样了,只见赵佶接了回书,那是一张粉色薛涛笺,折作一个方胜,角上起一个折,看起来颇显巧思。赵佶打开看了,摇了摇头,忽然递给高强道:“高爱卿,你且看看,这竟是何意?竟将朕比作登徒子了!”

    高强吓了一跳,忙接过来看,见李清照果然将赵佶比作登徒子,说道秦楼楚馆,岂宜面会,即君自命登徒子,岂以臣妾为东家之子耶?女人用来噎男人的话,这可算得甚重了。

    他一时想不到如何说,白沉香却嗔怪地瞟了赵佶一眼,故意道:“官家,这可枉解了李姐姐之美意了,岂不闻东家之子逾墙窥登徒子三年,而登徒子目不斜视?李姐姐以登徒子譬之官家,正是勉励官家当效登徒子。不以女色为己好也!”

    高强一呆,心说登徒子被当作好色之徒的代名词,敢情还冤枉了人家了?想想自己果然不曾读过登徒子好色赋的全文,人云亦云,实在可怕。那边赵佶被白沉香这么一说,却喜笑颜开,丝毫也不以为忤了,反而又在那里赞叹李清照不同凡俗。

    白沉香忽然也在那里叹。左一声叹,右一声叹,幽幽说道:“官家,想李姐姐平生遭际,委实可叹,出嫁不久,赵大观文便以党籍案而与李侍郎相左,李姐姐处身其间。可想见其难!贬官青州,而怡然自若,却不料盗贼横起,竟杀其夫婿,害她寡居至今。独自怎生得黑!”

    赵佶一怔,忙问李清照守寡地经过,白沉香不答,只向高强一指:“此事高相公亲身所历。官家欲知详情,径问高相公便可。”

    高强忙将当日赵明诚死于匪患一事说了,并说及自己亲自率军追击,从贼人手中抢回了李清照,使她清白不致为贼玷污。这件事当时闹了一阵,但毕竟不是什么大事,赵佶未知其详,此刻听高强细细说来。其中竟有许多转折,惊心之处教这位九五至尊也为之扼腕。待听罢,赵佶方才摇头叹息道:“如此说来,李氏得存名节性命,皆赖高爱卿之大力也!而朕今日得能闻此妙词,亦有赖卿当日之力也!”

    白沉香闻言却笑道:“官家,今日这阙词,果然好么?当日奴家初闻时。也以为神作。不料李姐姐却说,那日她被高相公从贼人手中抢回。听闻夫婿死于贼中,心中已萌死志,乃是高相公以一阙妙词动之,复经杭州燕应奉唱出,才打消了她的死志,后于孀居之时念及那阙词,又勾起思念亡夫之情,方才有这一阙醉花阴哩!”

    高强瞠目,心说怎么说到我头上来了?隐隐已经觉得白沉香的“阴谋”快要浮出水面,却不及细思,那边赵佶听说这一阙醉花阴竟是因为受到高强的一阙词地启发而作,哪里按捺的住好奇心?已经在连声催问高强,问他当日到底给李清照作了什么词。

    高强心中好不尴尬,剽窃原作者的词来解劝作者本人,这种事当时逼于无奈作了也就罢了,现在要拿来炫耀,高衙内的脸皮却委实无有如此之厚。正不知如何应付,白沉香却忙不迭献宝,说她已经从李清照那里问了来,随即也不奏琴,便用手打着拍子,唱起当日高强剽窃的武陵春来:“……物是人非事事休,欲语泪先流~”

    赵佶听罢,又是呆,再看高强时,眼神却又不同,居然流露出一丝嫉妒之意:“如此好词,怪道以李氏之才,亦念念不忘,更因此而作出那阙醉花阴了!人道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,为何这等妙手旁人却无,只在高卿家与李易安身上?”言下之意,怎么我就“妙手”不来这等好句呢?

    高强大汗,心说我这是抄的!看赵佶的样子,好似很有意思要当场来几张御制词,和这两阙词掰掰腕子,更加不敢接口,一面口中胡混,一面偷偷去瞪白沉香,看你给我惹的事!

    哪里晓得白沉香给他惹地事才刚刚开始哩!只见白沉香向赵佶笑道:“官家,李姐姐如此才情,却落得孀居寂寞,实堪怜惜!奴家见官家委实爱惜李姐姐的人才,何不降圣恩,为李姐姐再觅一门好姻缘,俾她得以再醮?”

    高强大吃一惊,这才明白白沉香到底想干什么:这美妓行首竟然是想给自己和李清照做媒,恐怕她说话不够分量,居然拐弯抹角,用尽心思,让皇帝来做主!

    还没等他开口,赵佶已经被白沉香这个提议打动了,叫好道:“甚是!李氏才情俊赏,遭际堪怜,朕若能赐她一门美满姻缘,岂非一桩美谈?”却又皱眉道:“只是,李易安如此才调,寻常俗物男子怎配得上她?若是朕所指非人,却是将一件美事办作丑事了。”

    高强见势不好,忙就着赵佶的话道:“官家所虑甚是,况且臣曾听闻,李氏心念亡夫,欲继承故赵鸿胪的遗志,编辑一部金石录出来,为此节衣缩食,虽景况窘迫,食不见肉,衣不见绢,亦不改其志,足见故赵鸿胪在她心中重比千钧。官家纵有意令她再醮,奈何其心坚似铁?李氏性情刚烈,若是官家赐婚不当,弄出事来,莫要污了官家的清名。”不敢明说,只能拐弯讲,你赵佶要是乱点鸳鸯谱,不管李清照爱不爱嫁,她那里一怒之下弄个投河上吊之类的,天下的士大夫不把你骂死才怪。

    赵佶却是爱惜羽毛的皇帝,听了高强这话,也晓得轻重,一时犹豫。白沉香却好似唯恐天下不乱,索性把话挑明了来说:“官家,若是以旁人赐婚,李姐姐谅来不喜,如今却有一位大才子,人才足以配得上李姐姐而有余,二人更曾共患难,彼此相敬,官家倘若玉成这一桩姻缘,正是地美事也!”一面说,一面用眼睛向高强指。

    赵佶不是傻子,到这时哪里还不明白白沉香地用意?看看高强,不觉笑道:“诚如香香所言,高卿家与李易安倒真是天作之合也,才情俱为本朝翘楚,高卿家复又对李易安有再造之恩,若是得从高卿家,谅来李易安不致有异。”

    完蛋完蛋,再不推辞就晚了!高强连忙跪倒,脑子转得如同新一代硬盘一般飞快,一口气举出数条理由来:臣家中已有妻妾数人,李易安若要配臣,便须为侧室,岂不亏待了她?臣年方二十四,李易安却大臣三岁,少夫老妻,诚为不谐;李清照心念亡夫,臣虽然对她有恩,却无男女之情,倘若蒙官家赐婚,此女心存报恩之念,或许愿从,却难免婚后郁郁而终,这岂不是活活逼死了一个才女?总而言之,言而总之,彼此身份不和,年纪不和,情分亦不合,倘若强配,终成怨偶,下场大抵是东风恶,欢情薄,一怀愁绪,几年离索,错!错!错!这本是他当初剽窃来写给妻子蔡颖的,蔡颖一直藏在自己地梳妆盒中,自然不曾流到市面上,赵佶从未听过,这时一听,其中恍惚嗟叹之意果然叫人难以自已,当即被折服了:“高爱卿所言甚是,婚姻大事,朕自不当轻许。李易安遭际堪怜,朕当命人时时存问之……”

    沉吟,然后看了看高强,忽然恍然:“高卿家,你先是救回李氏,今又请她来京城开设金石斋,莫非便是存问之意?李氏寡居后生活困苦,你想必是得知了,故而以此救济,使她生活无忧,又可尽心于亡夫的事业,是也不是?”

    “是是,官家圣明。”高强这可不敢说嘴了,心说陛下你果然厉害,到现在才想到么?

    赵佶大为得意,当即命高强好生看顾李清照,不但要象以前那样照看其起居饮食,从今以后更要关注李清照地个人生活,尤其是婚姻大事,倘若有什么妄人想要纠缠她,许可高枢密以圣旨的名义来打击对手。

    接到这种近乎恶搞的圣旨,高强只有哭笑不得的份,大概皇帝认为自己一再关心李清照,根本就是心中对她有意,但又格于种种障碍,不得亲近,这才下了这么一道圣旨,皇帝想看笑话地八卦心情,其实和普罗大众也没什么两样。

    闹了一阵,赵佶也累了,便吩咐散了酒席,自己要安歇在白沉香房中,高强自然告退。赵佶自顾上床,挥挥手便罢,高强退到门口,却见白沉香上来掩门,背着皇帝的视线,狠狠瞪了高强一眼:“高相公,你今番殆矣!”

    高强一头雾水:殆矣?我完蛋了?我哪里完蛋了?

    乐和站在门外侍侯着,前后都听的明白,见高强还懵然无知,只得小声道:“衙内,李易安走是走了,可随即又悄悄回来了。适才衙内向官家所说的话,她可全都听见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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